生命盡頭的握手

董偉握著一位臨終老人的手。皮膚的接觸,能讓老人感受到溫暖和關懷。

男子創辦臨終關懷醫院 30年溫暖送走4萬名臨終者

李偉和他的“初戀情人”黑奶奶回憶“甜蜜往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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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偉給張貞娥看自己孩子的照片 。

兩個老人在鬆堂的院子裏聊天 。

握手,按字麵理解,是手與手的結合。但在某種程度上,它也是心與心的溝通。

在臨終關懷醫院這個死神經常降臨的特殊場所裏,醫護人員、誌願者、家屬和臨終者之間的每一次握手,都在無聲地傳遞著情感、訴說著故事。

這些故事,或溫暖或感動,或無奈或悲傷,或孤獨或遺憾。常常口未開,心已達。它們關乎生命,關乎尊嚴,關乎親情與陪伴,關乎愛心與文明。

善意的謊言

有點不敢相信,這是一家臨終關懷醫院。

推開磚紅色的柵欄門,繞過篆刻著“鬆堂”兩個字的巨石,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中式古典園林的景觀:紅柱灰瓦、雕梁畫棟,亭台樓閣和假山流水間,點綴著魚池和佛像。空氣裏彌漫著燃香的味道。抄寫著經文的彩色布塊,懸掛在建築之間橫空拉起的繩子上,像是一片片彩雲。

有人說,這是八寶山的前一站。幾乎每天都有人從這裏,走向生命的盡頭。可走進醫院主樓,既沒有刺鼻的消毒水味,也沒有衰敗的氣息,有的隻是幹淨整潔的走廊,溫暖柔和的光線,以及每個病房門口的牆上都掛著的橘黃色“愛心小屋”標牌。

隻有當你踏入病房,看見幹瘦虛弱的老人在病床上沉沉昏睡,窗台上的綠植在茂盛生長時,你才會看到生命流逝的蹤影;隻有當你聽見白發蒼蒼的老者在病痛中呻吟,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在輕聲叮囑時,你才會聽到時間嘀嗒的聲響。

第3次來到鬆堂關懷醫院,才終於見到了它的創辦人兼院長李偉。前兩次,他都在外地出差。眼前的他,穿著淺藍碎花襯衣、黑色西褲,古銅色的皮膚,一雙濃眉下,兩眼炯炯有神。68歲的他伸出寬大厚實的手與記者握手,寒暄後進入正題。

自1987年成立以來,這個中國第一家臨終關懷醫院,送走的臨終者近4萬名。年紀最小的隻有15天,壽命最長的是103歲。他們情況不一,有的是癌症晚期,有的飽受病痛折磨,有的因為失能常年臥床,有的屬於自然衰老。但他們大多是醫院認為“已失去醫療價值”、正處於生命末期的人。

臨終關懷給他們的,不是治療疾病或延長生命,也不是加速死亡,而是“盡可能減輕他們的痛苦及其他的身體不適症狀,讓每個生命都帶著尊嚴離開”。

李偉說,在鬆堂,有個不成文的規定,當親友不在身邊,老人離開時,醫護人員一定要緊緊握住他們的手,“讓他們走的時候,不感到孤獨”。

這個規定與李偉近50年前的一次親身經曆有關。那是1968年,高中畢業的他到內蒙古農村插隊當赤腳醫生。他的病人裏,有一位患晚期肝癌的老知識分子,被下放到農村教書,村裏的人都叫他張老師。在張老師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,李偉陪伴、照料著。

知道自己大限將至,張老師卻始終有個心結未解。“他們都管我叫"牛鬼蛇神",連"人"的稱號都沒有,死後我要到哪兒去呢?”張老師的話音裏充滿了悲哀。

看著眼眶盈滿淚水的張老師,李偉隻能使勁地握著他的手,安慰他,“我馬上就去公社找領導,讓他們給您平反。”

第二天,端著粥,來到張老師麵前,看到他期盼的眼神,李偉撒了謊。“他們都說您不是壞人,要恢複您"人"的稱號。”

話音剛落,張老師停在空中接碗的手,突然緊緊攥住了李偉的胳膊。當天夜裏,張老師含笑離世。

在認識張老師之前,李偉從未想過生命會如何終結,也不知道為何而活。一句善意的謊言、一個溫暖的握手,慰藉了遭受磨難的張老師,也讓李偉找到了人生的目標。

19年後的1987年,他在北京創立了國內第一所臨終關懷醫院。

“就不放手”

金奶奶去世時正好是100歲。2010年剛來時,她脾氣火爆、排斥別人,醫護人員都覺得她很難接近。

那會兒,董偉剛當上行政護士長。每次查房時,她都會厚著臉皮,搬個小板凳坐在金奶奶身旁。也不管她同不同意,董偉就拉過她的手,攥在自己手裏。

金奶奶不住地往後縮手。她反而一臉高興,“就不放手,就不放手”。她還會故意去逗金奶奶,向她做鬼臉,“金金,笑一笑,笑一笑”。

回憶起這些細節時,36歲的董偉坐在記者的對麵,模仿著當時的口吻和語氣,不時揮舞著胳膊,露出孩子似的頑皮和淘氣。

不過,對於董偉的熱情,金奶奶一開始是拒絕的。她會用另一隻手打人,有時還會朝董偉吐唾沫。

但董偉沒有放棄。在經曆了很多次“被拒絕”後,突然有一天,董偉去握她的手時,她不再往回縮,反而把另一隻手也放進了董偉的手裏。

董偉知道,她的努力,終於沒白費,“她接受我了”。

不隻是金奶奶,剛來鬆堂時,很多老人都有抵觸情緒。有的害怕陌生的環境,一時難以接受;有的以為自己被孩子拋棄了,內心沮喪。

據董偉觀察,每一位初來乍到的老人,適應期在7到15天之間。“老人入院就像孩子入托”,董偉說,得想辦法讓他們適應新的環境。而通過握手,能迅速拉近與老人之間的距離,讓他們感受到溫暖和善意。

同樣是護士長,55歲的李淑梅主管醫療,3年前來到鬆堂。

在此之前,她在北京另一家醫院當護士長。平時還得照顧家裏70多歲的公公。公公得了小腦萎縮症,生活不能自理。夫妻兩人輪流照顧,雖有些吃力,也還能兼顧。

不料,2013年5月,李淑梅的丈夫尿血。去醫院一檢查,腎癌。2014年5月,癌細胞轉移到肺部,丈夫也喪失了自理能力。

沒辦法,她隻好將公公送到北京的一家養老院。可養老院沒有專業醫療支持,一出問題就得送醫院。到了晚上,養老院一個區就一個護工值班,根本照顧不過來。

在家照顧,有心無力;送去醫院,醫院不收;在養老院呢,又缺乏專業護理。看了一圈,李淑梅最終找到了鬆堂關懷醫院。來這兒“考察”了3次後,她決定換工作,並把家搬到了醫院附近。

打動她的,有很多。

第一個就是,這裏有24小時的生活護理,每天有100多名護理員給老人喂水、喂飯、按摩、擦澡、清潔尿便、換洗衣物……此外,還有專業的醫療支持,臨終心理關懷,允許家屬陪護和隨時探望以及擁有一支龐大的誌願者隊伍。

在北京,像鬆堂這樣提供臨終關懷的醫院有30多家,床位在2000張左右。無論規模大小,基本都是滿床狀態,入住需要提前預約。鬆堂不在醫保範圍內,每個月來谘詢的就有200多個,更別提其它的醫保定點醫院。有些老人甚至在等待入住的過程中就去世了。

全國的養老形勢更嚴峻。數據顯示,截至2015年底,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超過2.22億,各類養老床位卻隻有672.7萬張。也就是說,每千名老人擁有的養老床位僅有30.3張。其中,失能、半失能老人大約是4063萬人,可全國的臨終關懷機構隻有200餘家,而且絕大多數在大城市,中小城市和鄉村幾乎空白。

李淑梅本想著等工作穩定些,就把公公接到鬆堂。結果,還沒等她實施,老人就在一個夜晚離開了人世,直到第二天才被發現。

而這,恰恰是李偉希望能夠避免發生的。在建立鬆堂關懷醫院10多年後,他對10713個病例的原始記錄進行統計後發現,當人的生命品質從出現不可逆轉的衰落到生命終結,平均周期是280天。而新生命在媽媽的子宮裏孕育恰好也是280天。

奇妙的巧合。

“當一個人生命衰老了、行為不能自理了、思維減退了,我們都叫他老小孩。”李偉說,這個老小孩不能再回到媽媽的子宮裏。社會應該給他們提供一個“子宮”,讓他們感受到最後的嗬護和關愛。

哄老人開心

盡管已近古稀之年,李偉依然每天忙碌。隻要在北京,他每天都會去病房裏轉轉,和老人們聊聊天,一起唱歌,聽聽他們的心願。

在這裏,他有很多身份。他是黑奶奶的“初戀情人”,是王奶奶的“丈夫”,是李奶奶的“兒子”。

這天,他轉到了3樓的一間病房,來看望93歲的黑奶奶。雖然頭發早已全白,牙齒掉光了,行走也不方便,但一看到李偉出現,黑奶奶就滿臉笑容地朝他招手,眸子裏閃著光。

李偉走近病床,俯下身子,溫柔地看著黑奶奶,和她回憶起“甜蜜的過往”。

“你忘記了嗎?我還送過你一根鋼筆。”黑奶奶用手比劃著。

“哪能忘了?鋼筆特別好使。”李偉用手輕輕地摩挲著黑奶奶的手。皮膚的接觸,能讓老人感受到溫暖和關懷。

黑奶奶是位腦萎縮患者,已分不清幻想和現實。來到醫院後,因為李偉常常和她聊天,她就把李偉當成了自己的初戀情人。李偉沒有去糾正她,反而以初戀的身份,聽她絮叨那些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往事。

在生命的暮年,因為疾病,有的老人思維衰退,有的活在自己的記憶裏,有的還會出現幻覺和幻聽現象。

很多家屬不懂,以為老人發了瘋,要麽製止,要麽不理會。結果往往是,子女抱怨,老人委屈,雙方都不開心。漸漸地,老人不願和外界溝通。而不溝通,對老人,尤其是患有腦萎縮的老人來說,意味著衰老更快降臨。

“隻要沒有傷害性,為什麽不順著老人,讓老人開心呢?”李偉說,隻有進入老人的世界,才能與他們進行交流。隻要是病人需要的角色,他都可以扮演。

在李偉看來,對於臨終期的老人來說,心理上的關懷遠遠比醫療上的護理更重要。他們更需要被尊重,希望獲得外界的認可和讚賞。

在李偉的示範下,醫院裏的護士們也學會了如何哄老人開心。

“王華銀小朋友,你在幹嘛呀?”“老寶貝,有沒有想我?”“美女,你怎麽越來越漂亮了?”……

隻要董偉一進門,原本安靜的老人,立馬就活躍了起來。即使是對那些常年臥床的老人,她也會摸摸他們的臉,握握他們的手。“雖然是植物人,但你能感受到他們在回拽你。他們也渴望有人關心。”

有一回,董偉來到一張病床前,她很習慣地問候:“老寶貝,昨晚做什麽夢?有沒有夢到我啊?”

“我夢見你了。”老奶奶開心地笑了。

老奶奶的兒子坐在床邊,一臉生氣。“你怎麽能叫我媽"老寶貝"呢?你是誰啊?我找你們院長投訴。”

“不好意思,我習慣了。”董偉解釋道,“您先別生氣。您先看看您母親,她高不高興?”

“你別說人家。我就喜歡她這樣叫我。”老奶奶對兒子說道。

兒子在這兒待了一上午,和老人家沒聊上幾句話。 “怎麽你一句話,她就樂了?” 他很納悶。

“她已經這麽大年紀,不要別的東西了。就喜歡聽得舒服。她們那代人,誰敢叫她美女、寶貝啊?這是她們一輩子沒有享受過的。”董偉說完,鼓勵那個兒子也試試。

兒子還有點難為情,喊了聲“美女”。聲音小得像蚊子叫。

沒想到他母親立即就回複了,“哎!幹嘛呀?”

最後一刻來臨

“我們要活120歲。”

幾個金色大字,刻在鬆堂院子的白牆上,幾分樂觀,又有幾分俏皮。白牆旁的涼亭裏,幾個老人坐在輪椅上聊著天。

每天上午9點,下午3點,隻要天氣允許,護士、護理員都會準時用輪椅把能推出來的病人,推到醫院的院子裏,享受大自然的空氣和陽光。

在生命的盡頭,很多老人會恐懼。有的在被問到想活多少年時,會鼓圓了眼睛,聲嘶力竭地喊:“我要活1000歲”;有的則老懷疑護士沒給他打針,隻有打疼了,他的心裏才踏實;還有的,對死亡諱莫如深,一旦有人冒犯,就大發脾氣。

陪伴是最好的解藥。

呂奶奶退休前是警察學校的老師,住進醫院時,因為腦萎縮已經出現了幻聽幻覺。她有個孫子,因為經常在外出差,不能常來看她。呂奶奶就老找董偉,想給孫子打電話,有時一天要打好幾個。

董偉知道她的孫子忙,不可能天天接她的電話。為了不讓呂奶奶傷心,她就讓幾個誌願者陪奶奶演戲。

“喂,孫子,你什麽時候來啊?”

“奶奶,我過幾天就放假了。放假了,就去看你。”“孫子”在電話那頭回道。

“好的。說話算話啊。”呂奶奶掛完電話,邁著小碎步,一臉高興,“打通了。他過幾天就來看我。”

作為行政護士長,董偉要負責各種具體事務,有時候一忙起來,就有點顧不上。有的老人會跟她抱怨,“你太忙了。我看你在走廊走來走去的。我老撐著頭看玻璃窗,就想你怎麽還不進來看看我,跟我說句話呢?”

董偉既愧疚,又無可奈何。

2014年的一天,呂奶奶突然生病。董偉趕去看望時,呂奶奶邊吸著氧,邊孩子般撒嬌,“小董,你來啦?我生病了,我害怕。”

董偉安慰她,“奶奶不怕。有醫生護士,輸3天液準好。”

正聊著,醫院廣播響起:“董護,請到213病房。董護,請到213病房。”

董偉正準備離開,呂奶奶突然抓住她的手,“小董,你再陪我一會兒好嗎?我害怕。”

“不怕不怕,我很快就回來。”等董偉忙完再回到病房時,呂奶奶已經睡著了。她沒再打擾,就退出了病房。

不承想,這一麵竟成了永別。

第二天清晨來上班時,同事告訴她,呂奶奶前一夜去世了。聽到消息後,董偉強作鎮定。到了衛生間,門一關,靠在門板上,泣不成聲。

“我為什麽沒有多停留一會兒?我多陪陪她,也許,她就能走得安寧些。”董偉說,生命太脆弱了,不是每一段對話,都有下一次。

當生命的最後一刻來臨,什麽能幫忙消除孤獨和恐懼?鄭亞美老人選擇請佛教居士朋友臨終助念,惲慈老人完成了受洗儀式,“老革命”則坦然地去見了馬克思。李偉說,因為有各自的信仰為伴,這些老人走得從容而平靜。臨終關懷應該尊重每個人的信仰。

鬆堂醫院是2001年才搬到現在的地址的。在此之前,曾搬過6次家,幾乎都是因為周圍小區居民的反對,“他們總覺得臨終醫院每天都有死亡,晦氣、不吉利。”

“懼怕死亡,其實是對生命的無知。”李偉說,生命不是一條無休止的射線,而是我們享受的時間線段。每一個人從出生那一刻起,就在走向死亡。

而提高生命質量,是延長生命最好的手段。“我們要用重"死"的觀念,來激發"活"的欲望。”

“遺願清單”

走進鬆堂醫院主樓的一層大廳,一個圓環圖案很是顯目。圓環外圓和內圓之間的部分,由數十張老人的笑臉照片拚湊而成。圓環的左下角是一張心型照,照片裏,誌願者的手和老人的手,緊緊相握。

在圓環圖案的左邊,有一個由幾百塊橘色和紅色的方形標牌排列而成的桃心圖。標牌上寫的,都是在這兒成立了愛心小屋的學校、企業和單位名稱。自1990年清華大學在鬆堂關懷醫院成立愛心小屋以來,來鬆堂的誌願者超過40萬人次。

每一次有參觀者來訪,董偉都會帶人來看張貞娥。她是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創立者。18歲時因病癱瘓,她已經在床上躺了58年,2010年來的鬆堂。

見到張貞娥時,她穿著一件整潔的條紋長袖,半蓋著被子,正在聽廣播。癱瘓後,她每天通過廣播和電視得知外麵發生的一切。

她枕頭的上方掛著一幅水彩畫。張貞娥年輕時喜歡畫畫,癱瘓後,雙手沒什麽力量,畫筆擱置了許多年。董偉知道後,就組織誌願者們“代替張奶奶的手,繼續畫畫”。在張貞娥的床底翻出了一本紀念冊和數十張鉛筆畫,都是誌願者送的。

紀念冊上,寫滿了誌願者們的寄語:

“張奶奶,與您聊天時,感覺生活又回到了不快不慢、從容自適的節奏。不過分期望,也不過分執念,平和愉悅的心情就在今天。謝謝您。”

“奶奶,您是值得我們尊敬的。我從您身上看到了許多閃光點,最愛您樂觀的性格,您讓我明白了麵對生活應有的態度。”

一次,一位高中同學來探望張貞娥時說,學校的“紅樓”又搬了。“我怎麽不知道高中什麽時候添了座"紅樓",張奶奶心裏犯起了嘀咕。“再回母校看看”成了老人的心願。

得知這一情況後,誌願者們回到張奶奶的高中校園,拍遍了校園大大小小的角落,製成了一本精美的圖冊,交到老人手上。

“奶奶,學校的大樹依然枝繁葉茂,教會的禮堂依然靜謐肅穆,古老的城牆依然寫滿滄桑,我們替您一一問候它們啦。它們一切都好。也希望您一切安好。”一位誌願者寫道。

拿到圖冊,張奶奶一張張撫摸,一張張看,臉上現出甜蜜的表情,仿佛又回到了能蹦能跳的少女時期。

80多歲的崔奶奶和郭爺爺是一對老知識分子,一個研究昆蟲,一個研究化學。兩位老人身體都不太好,奶奶身體浮腫,勉強能坐上輪椅;爺爺小腿萎縮,已經下不了床了。

他們最大的心願,是可以再辦一場婚禮。

有人準備服裝,有人買氣球,有人布置病房,為了幫老人實現心願,誌願者們都忙開了。那天早上,誌願者們把坐在輪椅上、穿著婚紗的崔奶奶推進了郭爺爺的病房。

半躺在床上的郭爺爺,歪頭看著輪椅上的“新娘”,“年輕時,想著等我們老了,我就騎著三輪車帶你環遊世界。沒想到等真的退休了,三輪車也買好了,我卻騎不動了。不過,當時約好了走一輩子,還算是遵守了。”

董偉說,婚禮現場,老人樸實的情話,讓不少人落下了眼淚。

開一場英文版新聞發布會,辦一場婚禮,買一台收音機……老人們開出的“遺願清單”五花八門,有些微小得讓人心疼。

鬆堂成立之初,李偉就確立了一條“不讓任何一位老人帶著遺憾離去”的宗旨。盡管不是所有老人的心願都能得到滿足,但他們一直在努力。

陪她一輩子

19歲來到鬆堂時,董偉隻是把它當成一份普通的工作。沒想到,她在這兒一幹就是17年。

很多人不理解,包括她父母。“年輕人應該去個有朝氣的地方。整天跟老人在一起,能有什麽前途?”

和父母吵得激烈時,她也曾動搖過。可一到醫院,看到這些熟悉的爺爺奶奶,她就又心軟了。從小沒有老人疼愛的她,很羨慕同齡的孩子。自打來了這兒,她突然有了好多爺爺奶奶。

“愛是相互的。”董偉說,你給老人的暮年帶去陽光的同時,他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,關心著你、守護著你。

“小蛋糕,你嚐嚐。這是我閨女從國外帶來的。”每次走到病房,如果正好碰上家人來探望,老人總會往董偉手裏塞好吃的。

一個家屬來醫院找董偉說事兒,說話的嗓門大了些。“你幹嘛?不能欺負我們護士長。”一位爺爺坐著輪椅過來,一邊舉起拐棍,一邊拉過董偉的手安慰她,“不怕,孩子。誰都不能欺負你。”

有時候,老人的方式也讓董偉“哭笑不得”。董偉單身的時候,有個劉奶奶操了不少心。無論是她兒女、誌願者,還是來采訪的記者,她逢人就說,“我們護士長特別好,你們要給她介紹對象。”

“沒來的時候,挺害怕的。可一旦進來了,就把這兒當成家了。”25歲的袁文靜在這裏幹了6年。剛開始時,她每天都想著要走;可到後來,她就越來越舍不得了。

她和張奶奶的關係最好。遇到生活的煩惱,她會找張奶奶傾訴,張奶奶就開導她;張奶奶身體疼得哭了,就找袁文靜訴苦,她就安慰張奶奶。

有一年,袁文靜生日。張奶奶還特意托人,去外麵買了一個生日禮物——一條掛墜。

還有一回,她正在醫院值班,在走廊看到一個老人。“她找不到自己的床位了。”看見袁文靜,這個老人就對著她笑,伸出手去拉她,“人家也不說話,但她認識你,願意讓你帶著她”。

這是莫大的信任。每次心情不好時,想想這些老人,她就覺得,“很知足了”。

董偉也無數次感受過這種信任。金金還在世時,她每天都去給這位滿族的老奶奶“請安”。

有一次因為太忙,沒有去看她。等下午董偉到她病房時,金金低著頭,不說話。

鄰床的劉奶奶告訴董偉,“她等了你一天了。怕你不要她了。”

這時,金金突然拉住董偉的手,“你別離開我,陪我一輩子好嗎?”

董偉的心裏咯噔一下,“讓一個百歲老人這樣惦記你,董偉你何德何能啊?”

把金金哄睡後,她回到辦公室就在想,“一輩子這3個字,代表著什麽?對她們來說,可能就是分分秒秒。”回憶起過往,董偉的眼裏泛著淚花。

金奶奶病危時,董偉每天都去她病房坐著,給她喂水、擦手。生命彌留之際,金金還把她的手攥得緊緊的。

金奶奶是在一個白天走的。家人沒來得及趕過來。

董偉陪著她,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,實現了“陪她一輩子”的承諾。(記者 周有強 文/攝)

作者:周有強 文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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